一九六九年, 十四岁的沈小萍谎报年龄, 顺顺利利入了伍, 进了文工团, 成了一名文艺兵。
她加入了队伍当中没多久,就因她特别“与众不同”遭到了一点歧视。
她的头发油蓬蓬的, 特别乌黑浓密。这一点让姑娘们又嫉妒又因那不可言说的嫉妒而升起了微妙嫌恶。
她的脸小的一个巴掌就能盖住, 她的脑袋,男兵的巴掌救能遮住大半。这在当时,并不是受欢迎受欣赏的审美类型。
而她还有种种在弄堂里过拖油瓶生活,没有父母精心照顾而养成的小习惯, 如容易出汗, 身上有馊味却不喜欢换衣服;吃东西喜欢吃一半留一半, 剩下一半留到熄灯,窝进被子里悄悄啃,因此她的被窝也总是一点食物的馊味。都让她与集体有一些格格不入。
而她与落落大方的文工团女兵们更加生疏的是, 沈小萍虽有一双能将人吸魂摄魄一般又黑又大的眼,却常将它觑着地。虽有修颈,常作丧气样。因练舞而总算舒展开的四肢与脊背, 却反而被她畏缩沉默的神态拖累出佝偻的错觉来。
但在这之前,这种歧视分量不多,大家伙至多是嘴上略带恶意地调侃几句。
直到这一天, 内衣事件真正为沈小萍招来了针对、歧视、排挤。
这一天的黄昏,内衣事件尚未开始,在排练后的休息时间, 沈小萍孤独地坐在文工大楼外的台阶上,看着草地上的晾衣杆,飘荡的一片片内衣;听着虚无之中,伴着她长大的,若有若无的嘈杂说话声。
自从她在入伍当天,坠回身体后,这些声音就再也不是缥缈的了,而总真切地在耳边。
李峰正来女兵宿舍给一位请他帮忙缝补被子的女同志送还被子,看见那瘦小得像是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兵沈小萍,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望着晾衣杆上飘飞的一件件衣裳。
他走进的时候,她还在喃喃自语,像咕哝又似极天真地问“为什么要把内衣在胸部的位置缝上厚厚的两片圆垫,挂到晾衣杆上?”
她神态迷惘,说话的声音又似自语,又似在对不知名的什么东西发问。
李峰听到“内衣”、“胸部”、“圆垫”这几个词,倒没有听到女孩子私密的害臊,只一霎时被莫名的耳熟感攫住了。
但他走近的时候,少女沈小萍却不再念叨那句话,坐在台阶上茫然地啊了声,将眼睛看向他“听不见了”
“沈小萍同志,什么听不见了?”李峰温和问这个比他足足小了近十岁的少女。其实,李峰一直不大满意女同志们对沈小萍的态度,她看起来年纪这样小,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以好好地组织民主生活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好纠正她的坏习惯。怎么能一贯地忽视与冷待呢?因此,如果有空的时候,他都会像一个大哥哥对一个小妹妹一样,随时照顾她几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沈小萍抬起头,张着黑梭梭的眼睛,像是人偶的脸上被缝着两颗黑宝石“那个声音听不见了”
“声音?”
沈小萍张口想说话,她的脸还朝李峰扭着,张口欲言。她的四肢却仿佛自己动了起来,站起,朝屋内走去。
她奋力扭着脸,还要向李峰诉说“有个声音叫我在晾衣杆上晒东西”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一寸寸闭上了。是她自己闭上的。但看起来,像是某种力量将其一点一点缝上。沈小萍那怪异的样子,简直像她的头脑是自己的,但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不是自己的。
然后,她如以往那样沉默而不理人地朝宿舍走去了,一如既往的孤僻。
“小萍同志!”李峰腿长,撒开腿快走几步,绕到她正面拦住,“你到底是怎么了?”
沈小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面部肌肉全然摆成了平时孤僻冷漠的弧度。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