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是失败最舒适又最廉价的华衣。钟理习惯了傲慢,以至于他常常不自知自己穿着一身厚重碍眼的东西。不可否认,钟理真是见不得跟他一般出身的比他过得好,除了用一张嘴站在玉皇大帝的高度对这些小人物的鸡虫得失嗤之以鼻,他还有什么武器呢?
晚上十一点,跟老陶散了场,钟理一个人在农批市场里瞎转。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农批市场的时候,觉得这里像天一样大,现在这天大的地方已经容不下他,或者说容不得他了。午夜十二点,钟理睡意全无,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双手插兜地夜游鹏城。
一城人的沉睡显得一个酒鬼的痛骂格外响亮,有房有恒产者的安眠托得流浪汉的呻吟有些凄凉,酒吧里的乌烟瘴气衬得马路边的小摊贩有点滑稽,高效运转的热经济反衬得这冬月的天气格外冰凉……不知为何,钟理有些喜欢这城市的夜。可惜自己不是艺术家,不能利用或抓住他种种转瞬即逝的夜的观察和所思。
“十块一盒!十块一盒!两荤两素,要不要买点?”肥胖的中年男人双眼短促地向钟理推销他的盒饭。
出租车司机吃饭时的温暖笑脸、路边酒瓶被风吹动时的咕咚滚动、头顶棕榈树的沙沙摇摆、送外卖的逆向穿行、电话里向远方亲友的大声哭诉、年轻夫妻的破嗓对骂、远方野狗的疯狂嚎叫;主干道的红色车尾灯、远方大厦的紫色灯管、垃圾山的臃肿恶臭、远处夜店的虚伪喧哗、流浪猫眼中的沉默哀求、无尽路灯的过分刺眼、路边小摊贩的一身疲惫、楼群中的不眠人;还有,过街老鼠的机警与可爱、一二零急救车的急速与强势、几辆重刑车的轰隆与侥幸、昏黄公交车的空荡与崭新、风吹落叶的萧条与自由、小店铁门的生锈与沙哑、夜里下班的匆忙与无助、夜宵店的寂静与热气、风吹塑料袋的无情与起伏、地下管道的坍塌与堵塞、高空飘落的衣服与水滴、空调运转的缓慢与卡音、一轮半月的皎洁与缥缈、穿月白云的轻薄与优雅……
钟理好像是这座城市的老朋友,他像观察老朋友粗狂的鼾声、深黑的颈纹、肮脏的裤脚一样观察这座城市,他想站在和城市、和夜晚、和地球平等的角度看待它们。
午夜凌晨的光景带给钟理一种空的心理,不是空洞的空,而是高高在上的空,空旷的空。他看的外物越多,越容易遗忘自己,这种俯视给他一种从容和超脱。他设想自己像神一样,或者,他在模仿神明垂眼俯视众生的模样,动作上的一致有利于促进思想上的同步,他这样想。
他只是不爱再将一个叫做钟理的人放进自己的肉体里,一切与钟理相关的事情他不愿再次审视,钟理关心的他不再关心,钟理在乎的他不想在乎。这个人,只想让自己过一段没有记忆、不滤时光、没有理智的空白人生——逃离城市与秩序,体验自然与空无,逃离渺小和失败,体验浩瀚和宏大——他以一种高于现实和自然的角度忽略钟理及钟理的世界,试图过一种反写实或逆写实的人生。
所以,他选择夜游,夜游的男人可以是任何人。他不必过分地融入现实或需要现实,他真正需要的是月亮——远在天外的月亮、与地球无关的月亮。逐流和评判这个时代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再多他一个。
找到一处可以看月亮的地方后,钟理坐下来休息。这一坐,如是往常,几个小时又过去了。
“阿嚏!阿嚏!阿嚏!”
三个惊天的喷嚏出口,凌晨四点,身体僵硬发麻的钟理从公园的长木椅上起来了。体感温度下降了很多,男人冷得打寒颤,他得让自己动起来以免生病。
因为月亮下去了,所以现实涌了上来。
不知不觉,他朝着富春小区的方向走。漆黑中一颗心犹豫不定,幸好犹豫被巨大的空压制住了。五点半,钟理敲响了自己家的家门。没错,富春小区的钥匙,他一直没有。
包晓星所订的高